高辛。
人间第一个渡妖司所在的村落。
当初勾芺途径此地的时候，恰好看见了那栋才始建成的小楼，于是便将原本镇妖司所留下的那个空处刻上了渡字。
头上长草的村长正坐在楼中烤着火，想着从那遭受创难之后的城都传来的消息，当初他以为勾芺他们不过是在无聊的消遣而已。
然而当女帝昭告天下的旨意传达人间的时候，他才明白一切都是真的。
妖族真的可以重新出现在人世。
村长这般想着的时候，不由得摘下了自己的毡帽，上次在勾芺面前他也摘过，但是那时草是落在了他的帽子上，现在却是长在了头上，像一株嫩芽一般。
那扇紧闭的门却是被人推了开来，一个一身雪屑的孩童跑了进来，看见村长头上那株丫苗，笑嘻嘻的跑上来一把给掰了走。
村长年纪大了，自然反应不及这些小孩子，反应过来的时候头上的草已经没了。
“我娘说今天做点好吃的，村长爷爷你的苗我就拿回去炒菜了。”孩童笑嘻嘻的说着，像是怕村长来抓他们一样，一扭头跑了出去。
村长一脸无奈的在楼中笑骂着：“发芽的土豆你们也敢吃，到时候毒死了可别赖着我。”
孩童瞬间跑进了风雪中，不见了踪影。
村长在后面虽是骂着，但却是笑呵呵的，依旧是烤着火，没过多久头上的嫩芽又长了出来。
风雪有些大，村长在火盆边坐了许久，看着那些大雪中茫茫然的村落，想着纵使当今陛下颁布了旨意，一时半会也不会有妖肯来登记，重新戴起了帽子，正打算起身去将门关上。
然后风雪之中便传来一些窸窣且有些迟疑的脚步声。
村长站在门口向外看去，却是正好看见一个消瘦的年轻人踟蹰的站在小楼外的不远处。
二人对视良久，谁都没有说话。
村长在看着他的面色，他在看着村长的嫩芽。嫩芽什么都不看，风中微颤。
过了许久，还是村长先开了口，向他招招手说道：“雪这么大，先进来烤烤火吧。”
年轻人迟疑着，但看了几眼村长头上的草，沉默的走了进去。
二人对坐在火盆边，村长笑呵呵的看着他，说道：“你是附近哪个村子的，我怎么没有见过你？”
年轻低着头，闷闷的说道：“我是山那边的。”
黄粱自然多山，山那边是一个非常笼统的位置概念。
但村长也没有多问，只是闲聊着一些事情。
年轻人含糊的说着一些东西，时不时看向村长头上的那株草芽，神情里有些犹豫。
村长伸手抚过那株嫩芽，场景十分怪异，而后笑呵呵的说道：“好看吧。”
年轻人唇角动了动，似乎想问什么，但是又十分犹疑。
村长也没有说话，只是烤着火。
许久，年轻人似乎终于下了决心一般，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村长说道：“我...听说这里可以...登记...登记妖族信息。”
村长并不意外的点点头，说道：“是的，你想来当管理员吗？”
年轻人一鼓作气的说道：“不，我是一只妖，我很饿，我想在人间找点事情做。”
村长看着年轻人，却是蓦然笑了起来，并不是嘲笑于年轻人的狼狈。
而是想起了一些另外的东西。
譬如放在当年放在过去，在我很饿后面，很大概率会跟着——我要吃了你。
年轻人一口气说完这些，有些忐忑不安的看着面前的老人。
“跟我来吧。”村长站了起来，向着小楼里面走去。
年轻人跟着村长走进去，才发现里面还有一扇上锁的门，村长摸出钥匙，将门打开，二人走了进去。
推开门是一道楼梯，走上楼去，才是真正登记的地方。
对于渡妖司的所在藏得这般谨慎，年轻人似乎有些犹豫，说道：“为什么要将这些地方藏起来，妖族还是见不得光吗？”
村长倒是愣了一愣，回头看着年轻人说道：“那倒不是，只是事关妖族身份库的保密性，做了一些防范而已。”
年轻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。
村长已经在书案后坐下了，拿起笔看了看砚台，里面的墨凝成一块，大雪之中显然一时难以磨开，于是舔了舔笔尖，看着年轻人问道：“有名字吗？”
年轻人摇了摇头，说道：“没有。”
“什么妖？”
“萝卜。”
“那就叫萝卜一吧。”
村长随意的说道，年轻人也没有反对。
于是对话继续。
“多久化形的？”
“十多年了，记不清了。”
“会修行吗？”
“什么是修行？”
“有没有前科？比如吃过人伤过人偷过鸡摸过狗。”
“.....鸡没有偷过，狗倒是摸过，摸过头和尾巴。”
......
一直问了许久，又画了押，登记才完成了。
年轻人萝卜一看着那本册子上面大片的空白，问道：“我是第一个来这里登记的妖吗？”
村长将册子收起来，放到一旁的架子上，说道：“不是，你是第二个。”
萝卜一有些诧异的说道：“已经有妖来登记过了吗？”
村长在一旁翻找出一个小木牌，推到萝卜一面前，说道：“这是第一个。”
萝卜一拿过木牌，上面写着一些字。
“黄粱高辛三三号渡妖司吏员土豆一。”
萝卜一小声的念着，而后看向村长头上那株嫩芽，有些诧异的说道：“您也是妖？”
村长拨了拨头上的草，理所当然的说道：“是的。”
“身份已经报上去了？”萝卜一有些迟疑的问道。
村长将木牌拿回来，说道：“那倒还没有，这件事起码要等到明年开春，看雪化不化，到时候城都那边可能会有人来收集，也可能会让我们自己递交过去。”
才始得了名字的萝卜一点了点头。
二人走下楼去，继续在火盆边烤着火。
“所以你如果想要去繁华一点的地方，今年是不可能了。”村长看着他说着，又迟疑了少许，才继续说道：“我建议你先留在村中，毕竟一切才刚刚开始，其他地方能否接受妖族入世，我并不清楚，但是至少这里是接受的。”
萝卜一沉默少许，看着村长问道：“您在这里待了多久了？”
村长土豆一号笑着说道：“大概四五十年了吧。”
萝卜一有些错愕的说道：“他们能够接受？”
“大约二十年前，也有人想过顺应当时的诛妖号召将我推出去杀了，但是大多数人还是没有同意，于是也便留了下来。”村长并没有长篇大论的说着自己的一生，只是选了二十年前的一件事粗略的说了一下。
“我虽然是妖，但是我像个人一样活着，他们自然没有理由杀我。”村长缓缓说道。
二人正说着，先前拔了村长头上的嫩苗去的孩童又撞开门跑了进来，手里抱着一坛酒，还有一个食盒，一面说道：“娘说拿你的苗炒了菜，要我送点来给你尝....他是谁？”
孩童抱着吃的愣在门口。
村长笑呵呵的说道：“他是萝卜一号。”
孩童若有所悟的点点头，放下东西便跑了出去。
萝卜一有些沉默的看着门口，村长搬来一张小桌子，把吃的和喝的一起摆了上去。
不多时那个小孩便又跑了回来，端着一盆饭和两份碗筷。
然后便在一旁蹲了下来，有些好奇的看着萝卜一，萝卜一从未与世人相处过，有些尴尬的笑了笑，孩童歪了歪头，问道：“你也是从地里挖出来的？”
这个也自然说的不是自己，而是村长。
萝卜一看向村长，不知如何回答。
村长盛了饭，倒了酒，摸了摸小孩子的头，说道：“当然，不然怎么叫萝卜一号。”
孩童笑着，萝卜一的脸色舒缓了很多。
村长喝着酒，一面催促着萝卜一吃饭，一面看着孩童说道：“你回去问下你爹，让这个大哥哥今年秋冬先跟着你家吃饭，明年开春让他和你爹一起去开垦几片山下的田地，到时候再把粮食还给你家行不行？”
孩童点了点头，然后跑了出去。
萝卜一有些忐忑不安的吃着饭，没过多久孩童便跑了回来。
“爹说行。”
萝卜一匆忙谢着，只是终究与人世相交无多，有些木讷。
孩童并未在意，只是觉得他有点好玩的样子，不住的笑着，而后便顶着风雪跑了回去，大概是也要吃饭了。
村长喝着酒吃着菜，看着萝卜一解释着一些渊源。
当年村长便是那个孩童家的一块窖藏土豆，那时他爷爷还在，偶然便发现在里面发呆的村长。
那个时候李阿三还未曾在南衣城发动那场战争，人间虽然对于妖这种莫名而来的化物生灵有些恐惧，但是也未曾到达这二十年来的地步。民间所见的妖，大多是与他们生活息息相关的存在，譬如当年有些人出门锄地，锄着锄着，锄头便变成了一个人。但还是照样如常的生活着，大不了再找铁匠打一个锄头。
而土豆这种东西，圆滚滚的向来容易博得好感，于是便留在了他们家。
那时人间偶尔还是能够见到一些妖，虽然一般难以接受，但也不至于多严重。
一直到二十年前，北方妖族突然一齐越过云梦泽，人间惶恐之下，便在明天心与先帝的引导下成立了诛妖军，一路将妖族从黄粱以北驱逐至南方，而后封锁于幽黄山脉之上。
从那之后，妖族便少见了，村长因为与村中相处还行，当初被藏了起来，于是在那场乱事中存留下来。
到了后来原来的村长死后，他倒还莫名其妙的被推选为村长，于是便在村中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活着。
村中的人也没有向外透露什么。
一直到镇妖司变革。
萝卜一有些叹服的看着村长，大概像他这样的，人间都难得见到一个吧。
村长没有在意萝卜一敬佩的眼神，只是笑呵呵的说着：“吃菜吃菜。”
楼外风雪依旧，楼中却是有着一些温暖。
